這兩天和年長我25歲的忘年交有一段論辯,覺得很有意思。
這位忘年交是潮州才子、博學鴻儒 (以下就敬稱為「博公」)、傳記文學家、柯乃爾大學**的哲學博士 (Ph.D.)。
**博公曾道:Cornell應讀〔kȯr-ˈnel〕,而不是〔kȯrn-ˈel〕,因此不宜譯作「康乃爾」。
博公自承 “查我一生雖無劣跡,但看不起人,包括一些長官……。” 我同樣也略有那個毛病,因此34年前初識之後,便成為知交。第二年我結婚,他並特地攜同夫人一起撥冗參加我的喜宴。
博公歲數已高,但仍不改幽默風趣本性,所以我有時也敬稱他 “老頑童”,取的是金庸《射鵰英雄傳》的典故。
與博公這樣鴻儒級的幽默大師論辯,最大的好處就是無論我如何高水準的撒野、死纏爛鬥,他都不以為忤。
我最怕與陋儒論辯,稍一不慎,對方就覺自尊受損而惱羞成怒 (台語說 “見笑轉生氣”)。
話說數十年前,博公有次出差時,與歌仔戲名伶廖瓊枝相鄰而坐,兩人就聊了起來。博公看廖瓊枝的歌仔戲劇本中有「奉侍」一詞,可是廖卻讀成「hōng-thāi (奉待)」,因此數十年來,博公總說那是讀白字,將「奉侍」讀成「奉待」。

多年前 (世上還沒有臉書這種東東的年代),有一天博公寫email給我,提起這件事。我回道:台語說「hong7-thai7 (奉待)」、「hok8-sai7 (服侍)」,沒有說「hong7-sai7 (奉侍)」的。博公當然不接受。
最後我上網搜尋「奉待」的漢文典故,找到唐朝杜甫有一首詩,標題是《奉待嚴大夫》(參見 https://fanti.dugushici.com/ancient_proses/10894 ),證明古漢語就是「奉待」,顯然廖女士的劇本是抄寫時的筆誤,而不是台語說錯了。

我以為這個案子就此終結了。
不料,昨天博公 (現居美國) 寫messenger給我,道:
“狠毒,廈門戲也讀狼毒,銀幕卻寫狠,都是文抄公害的,我論又得一證。哈。” 
意思是「奉侍」與「奉待」之辯仍是他說的對。
我答道:“台語沒有「狠毒」這種詞彙,那是北京話,台語不那麼講。台語一向說【惡毒】、【狼毒】、【釘毒】。
就像現在台語說【才調】,北京話不那麼講,他們講「本事」、「辦法」。與文抄公無涉。”
博公答道:“厦、台師出文抄同門。那為何字幕不是狼,而是狠呢?可見狼不通,硬凹。厦也有才調。”
我只好開始耍賴,道:“字幕誰寫的不干我事。也許寫字幕的人是想寫對等的北京話。”
博公道:“狠毒是通的中文,不是北京話。”
我回道:“他知道台語的「狼毒」相當於北京話的「狠毒」。”
博公道:“不要把北京話當中文,還有閩粵我們呢。”
我回道:“我說「北京話」是要突顯台灣現在的「國語」及中國現在的「普通話」都是源自北京話。”
博公突然神來一筆寫道:“小英的抗壓力我還是佩服的。”
難得!
我繼續死纏爛鬥寫道:“台語說「才調」,台灣國語說「本事」、「辦法」。台語說 「狼毒」,台灣國語說「狠毒」。也許潮州話也說「狠毒」,所以讓你覺得潮州話更接近國語,而感到很爽。”
博公寫道:“潮州話也抄錯,潮州戲狼毒被國文老師拿出來笑。”
我只好聲東擊西,寫道:“台語還有一語叫「烏漉木製」,國語並不這麼說。”
博公回道:“不懂。”
我答道:“國語大概是「粗製濫造」的意思。”
博公道:“太深,沒聽過。”
我答道:“「烏漉木製」讀〔o͘-lok-bo̍k-chè〕,是台灣不識字的鄉下老太婆都朗朗上口的普通詞彙。”
博公道:“真沒聽過的基隆話。” 博公知我出身基隆,現在想將「烏漉木製」窄化成基隆的鄉談。
我答道:“說這物件烏漉木製,Bōe看口ê。意思是這東西粗製濫造,上不了台面。「Bōe看口ê」也是老嫗都解且能說的普通台語,但國語沒有這樣講的。”
博公道:“基隆話。”
我答道:“「Bōe看口ê」也可譯成「見不得人」。不是基隆話,是台灣話。我小學六年級就離開基隆了,大部分的台語詞彙都是在新店和台北培養出來的。我上班時,我們同事私下大都講台語,正式會議上才講國語。”
博公道:“後天同鄉餐會我求證。”
我續道:“我在長老教會出入,私下與正式場合都講台語。
吳崑松編著的《通用台語字典》「烏漉木製」。有一種木材叫做烏漉木或漉髓木,因其品質低落,無法製成高級的家具或建材,只能拿來燒火當柴燒,所以如果以這種材料充製成家具或建材,其品質是很差的,也因此有了「烏漉木製」這句話出現,用來形容粗製濫造之意。
這顯然是台語獨有的詞彙。”
博公道:“嘸蝦米啊,我錯失交臂啊。” 他感歎因沒學嘸蝦米中文輸入法,不能像我中文打得那麼快,被我的快打佔盡便宜。
我趁機再闢另一戰場:“另有一詞,源自馬關條約後,日軍登陸台灣,劉永福看勢頭不對 (台語是 “m7是勢”),就化粧成老太婆潛逃而去,叫【阿婆làng-káng】,你也不可能在北京話或潮州話裡找到。但這是台灣人老嫗都解且朗朗上口的白話。”
博公道:“完全沒聽過,小妹說:「你不懂的東西多著呢。」旨哉。” 博公引他小女兒對他說的話。
我答道:“你活在國語世界,又跟著國語主流文化鄙視台語,當然有很多沒聽過。不能怪你。”
博公道:“罵吧。”
我答道:“我愛你,不會罵你。”
博公道:“我心中唸的不是北京話,而是潮語。”
我補充道:“以前強推國語的時代,電視劇裡演下女的,必講台式國語,演老爺、奶奶、小姐的,必講標準國語。”
接著又道:“潮語也接近台語,一同被強勢國語鄙視。”
博公道:“倒無此事,不要想結盟仇視北京話。”
第二天,美國是晚上了,博公去睡覺,台北是白天,我繼續長篇大論的寫,等博公起床後看:
“北京話說「他認錯人了」,台語不這麼說。台語說「伊認m̄-tio̍h人ā7。」當我們聽到台語或廈語劇中人說「伊認m̄-tio̍h人ā。」然後看到字幕打的是「他認錯人了。」我們不能竊笑說,台語或廈語把「他」字誤唸成「伊」、「錯」字誤唸成「m̄-tio̍h」、「了」 字誤唸成「ā」。
說法不一樣,不能對等。
台語說「lông-to̍k (狼毒)」,北京話說「狠毒」,各不相干。
台語是古漢語,現在的北京話是近代漢語,台語比現在的北京話早存在好幾千年。
若硬要說哪方唸錯了,邏輯上應該說近代北京話誤把「狼」字漏看了一點,看成「狠」,因而把古漢語的 「狼毒」 說成「狠毒」。而不是說早好幾千年的古漢語把近代漢語的「狠」誤看成多一點的「狼」,這樣說不通嘛。
我們的曾祖父不可能唸錯我們寫的字 (他們看不到呀,我們出生前他們就過世了),只有我們唸錯曾祖父寫的字才會發生。”
博公道:“狠是中文。”
我答道:“狠毒是近代漢文。狼毒是古代漢文。” 然後翻舊帳寫道:“就像古代漢文的「奉待」(見杜甫詩集),被近代漢文漏寫了一撇,變成「奉侍」,同樣的,古代漢文的「狼毒」被近代漢文漏抄了一點,變成了「狠毒」。”
博公道:“有了奉待就想推翻狼毒?”
我答道:“不是推翻。台語、潮語、廈語幾千年來就是說狼毒,不能說現在北京話寫成狠毒,就說是狼毒是錯的,為甚麼不是狠毒是狼毒之錯呢?”
博公道:“我國文老師说的。”
我答道:“你的國文老師以今非古。以曾孫的寫法,說曾祖父當年講錯了。這樣的邏輯講不通嘛。”
博公道:“我老師兩個秀才,一北大,一燕大,一厦大,都教潮語。” 然後寫道: “睡。” 美國那邊是半夜,博公要去睡覺了。
我答道:“兩個秀才,一北大,一燕大,一厦大,對潮語、台語而言,都是曾曾曾曾……孫輩。他們拿曾曾曾曾……孫輩流行的漢字非議曾曾曾曾曾……祖父輩,不通嘛。Good night.”
博公道:“你說的。”
我答道:“潮語存在好幾千年了,這是鐵的史實,不是我說的。” 接著寫道:“祝大哥「一暝好睏到天光。」(我說的是台語)。現在的北京話是「一夜好睡到天亮。」”
就在博公睡覺的時候,我上Google搜尋「狼毒 典故」,找不到有利的證據。
最後我上《漢典》網頁,在「詞典」項下鍵入「狼毒」試試。
Bingo!
於是寫道:“鐵的事實出來了,給你看「狼毒」古漢文典故,你那幾位老師實乃孤陋寡聞兼數典忘祖也。
http://www.zdic.net/c/c/2a/66183.htm
【狼毒】2. 比喻殘忍、凶狠。
舊唐書.卷一八六.酷吏傳上.王弘義傳:「自矜曰:『我之文牒,有如狼毒野葛也。』」
看清楚,是【狼 (ㄌㄤˊ) 毒】,不是 “狠 (ㄏㄣˇ) 毒” 喔。
【狼毒】1. 植物名。大戟科大戟屬,多年生草本。有劇毒,根莖粗肥,有白汁。葉無柄,有微毛。多四月開花,八月結果實。可入藥,作鎮痛藥、殺蟲痛、止心痛。因毒性猛烈似狼,故稱為「狼毒」。
看最後一句:因毒性猛烈似狼,故稱為「狼毒」。
這下沒話說了吧。
你應該可以「吾愛吾師,吾更愛真相 (或譯真理)」了。
可見這兩天來,我的邏輯推理完全正確。
當然能做這樣的邏輯推理,也要稍稍博聞廣識一點才行。
謙虛最難:當我們謙虛下來時,又會為自己的謙虛感到驕傲。”
博公半夜起來,看到我上面的訊息,回道:“拐彎罵我老師。”
我問:“起床尿尿啊?”
哈哈!終於證明台語、廈語、潮語的「狼毒」是正確的,是自古就有的,不是唸白字。反而北京話的「狠毒」極可能是抄錯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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